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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erge Conflict

这是一个关于理念、权力和一个社区如何撕裂的故事。封面:《1808年5月3日夜枪杀起义者》,弗朗西斯科·戈雅,1814年。

会议室里的光线是一种冷酷的、不近人情的惨白。荧光灯管在天花板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,像一只濒死的飞蛾在做最后的振翅。空气是凝滞的,闷热得如同暴雨前夕,每一个人的呼吸都似乎在为这凝固的沉默增加一分重量。

这不是一次会议,而是一场审判。一场对未来的审判,只是判决书早已写好。

房间里的人泾渭分明地分裂成两个无形的阵营。

Ignis 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台前,用他那种天生的、足以点燃枯木的热情去开场。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,身体后仰,双臂交叉在胸前,是一种君王审视国土的姿态。他的信徒们环绕着他,形成一片沉默的引力场。

Logos 和他的支持者们坐得笔直,仿佛要用僵硬的脊梁对抗这房间里弥漫的巨大引力。他们是社团的工程师、开发者,是相信代码的优雅胜于口号的激昂,相信架构的稳定重于领袖的热情的人。他们看着Ignis,眼神里没有了昔日的追随,只剩下一种冷静的、近乎悲哀的审视。

会议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开始。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务被草草带过,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几片落叶。然后,轮到Logos 发言。

Logos 站了起来。他手里拿着一叠A4纸,那是他花了数个通宵写就的章程草案,是他对社团未来的全部构想。那上面没有英雄的史诗,只有清晰的规则、选举的程序、项目的管理流程和成员的权利与义务。在他看来,这十几页纸,是能让这个因热爱而生的“部落”进化成一个可以传承下去的“现代组织”的唯一路径。它们是社团的龙骨,是地基。

他走向投影仪,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。

“我今天想谈的,是社团的未来。”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,试图用逻辑的线条,为这个已经混乱的房间重新织起一张理性的网。“一个健康的社区,不能只依赖创始人的热情。我认为,社团发展至今,我们已经到了一个需要从‘兴趣驱动’转向‘制度驱动’的阶段。我们需要一个框架,一个能自我维持、自我发展的框架……”

他开始阐述他的理念,那些关于结构、关于程序、关于长远规划的词语,从他口中流出。它们清晰、冷静,带着一种工科生特有的严谨和朴素。

“……所以,关于社团的最高决策机构,我建议设立一个委员会,由选举产生,重大事项……”

“够了。”

第一个打断,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。声音来自主位的Ignis。他抬起头,目光如炬,里面燃烧着Logos 最不愿看到的东西——一种被背叛的、受伤的火焰。

“我只是希望,”Logos 艰难地组织着语言,“社团的未来,能够建立在一个更稳固的……共识之上。”

“我的共识就是,”Ignis 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,“这里,不欢迎官僚主义!我们什么时候需要一个‘委员会’来告诉我们什么是开源精神了?我们聚在这里,是因为我,是因为我们最初的梦想,不是为了来开该死的官僚会议!”

Logos 的呼吸停滞了一瞬。他试图解释:“Ignis,这不是为了官僚,是为了程序正义,是为了避免……”

“避免什么?避免一个人说了算吗?”Ignis 的音量在升高,“没错,我就是一个人说了算!因为这个社团是我从零开始建立的!你们来的时候,这里什么都没有!现在,你想用一堆废纸,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?”

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。支持Ignis 的人眼中流露出崇拜与认同,而坐在Logos 身边的几位开发者,则默默地低下了头,握紧了拳头。

Logos没有退缩,他深吸一口气,翻到了章程的最后一页。“最后一点,关于我们社团的愿景。我希望,我们能成为一个真正开放、包容、依靠制度而非个人魅力传承的组织,让每一个成员……”

“够了。”

Ignis 站了起来。

他没有怒吼,也没有咆哮。他只是缓缓地、一步步地走到了讲台前。他的身影,在投影的光幕上,拉出一个巨大、沉默的阴影,将PPT彻底吞没。

“Logos,你的时间到了。”他指着Logos 来时的方向,吐出了最后的判决:“下台。”

这不是商议,是裁决。
这不是辩论,是驱逐。

Logos 看着他,几秒钟。在他的眼睛里,没有愤怒,没有屈辱,只有一种近乎悲哀的、冰冷的澄澈。他明白了,有些东西,是逻辑无法战胜的。有些王国,注定不需要理性的宪法,只需要一位感性的君主。

他没有再争辩。

他沉默地低下头,将那几页A4纸,那份他熬了好几个晚上才完成的、社团的未来蓝图,轻轻地对折,再对折,放回自己的电脑包里。动作缓慢而庄重,像是在为一个逝去的梦想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。

他没有再看任何人,只是慢慢地拿起电脑包,转过身,走下那个小小的讲台。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像在与一段过往告别。

但他没有走向自己的座位。他穿过那些或同情、或冷漠、或敌视的目光,径直走向会议室的门。

在他身后,那些沉静的面孔,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。他们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,跟在他的身后,像一支沉默的、撤离的军队。

没有告别。因为在那句“下台”响起时,他们已经退出了。

Ignis 感到一阵莫名的空洞。他环顾四周,这个他亲手建立的“家”,此刻,已经缺了一半。窗外,夜色如墨。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,终于落下了第一滴雨。

雨丝冰冷,贴在Logos的皮肤上,却让他混乱的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。他终于明白,这场争论的本质,从来不是程序与效率之争,甚至不是对与错之争。

Ignis想要的,是一个围绕着他的“王国”;而他想要的,是一个能独立传承的“共识”。

当“王国”必须依靠君主的魅力与决断来维系时,“共识”恰恰需要削弱任何个体的绝对权威。两者狭路相逢,没有妥协的余地。在他近乎悲哀的、冰冷的澄澈的目光里,未来已然分野。

黑暗里,有人轻声问:“接下来……我们去哪?”

Logos停下脚步。他没有回头看那栋还亮着惨白灯光的楼,而是看向身边这些沉默的同行者——他们是社团的工程师、开发者,是相信代码的优雅胜于口号的激昂的人。他们的脸上没有失败的沮丧,只有一种等待指令的平静。

他深吸一口微凉的、混着泥土气息的空气,然后笑了,那是一种卸下重负后的、轻松而坚定的笑。

“走吧。”他说,声音平静,却拥有足以穿透雨幕的力量。

“去把‘我们’重新编译一遍。”

远处,云层裂开一道缝隙,露出一线被雨水洗过的星光。很淡,但足够照亮他们脚下那条通往无人知晓的黎明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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